半導體產業作為“國之重器”， 在經濟發展中所扮演的角色愈發重要，大的芯片半導體項目正在成為地方政府之間競相搶奪的“香餑餑”。全國各地利用其土地、政策和市場優惠開始在芯片半導體產業鏈掘金，一時項目遍地開花。據CB Insights中國統計，僅2020年上半年可完全追溯的半導體項目投資金額為2021億元。但半導體產業并不是裸露在地面的金塊，任人肆意搬弄。
近日，記者通過實地調查采訪發現，曾經名聲大噪、投資上百億元的半導體項目，由于對項目投資風險預估不足、項目建設缺少約束等問題，或停滯不前、或銷聲匿跡，留下一片殘局，也讓地方政府背負巨大的財政壓力。
中璟之謎
江蘇盱眙，這座以小龍蝦而聞名全國的縣城，懷揣著自己的半導體夢，在2017年找來了中璟航天半導體。計劃與華夏中璟基金、中國航天集團共同發起設立的中璟航天半導體產業基金及政府產業基金，投資建設江蘇中璟航天半導體實業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江蘇中璟航天”），總投資120億元，占地703畝，按規劃建成后可實現年產值125億元。該項目在2017年底開工，原計劃于2018年12月底前竣工投產，但僅在半年后便銷聲匿跡，無人提及。
江蘇中璟航天曾給盱眙縣政府描繪了一幅美好的藍圖，規劃了兩條年產24萬片8英寸CIS晶圓廠，融合半導體小鎮、供應鏈基地、應用教育基地等元素。技術團隊則主要來自于日本、中國臺灣著名半導體公司的技術團隊。
2021年1月7日，記者來到該項目現場發現，中璟航天半導體的名字在舊廠房的墻面上已殘缺不堪，曾經聲名赫赫的半導體項目，沒有平地而起的高樓，有的只是一人多高的雜草；沒有員工的忙碌，有的只是留守人員飼養的大鵝在草叢中穿梭。
記者從該項目一位知情人士處了解到，說是半年，其實只干了3個月，就把門面換了，廠房上的公司名也換了，其余基本沒動。
上述知情人介紹，此處原是永江新能源辦公地，其也是蘇北首家光伏企業，后來企業倒閉，政府就將地收了回去。2017年拉來了中璟航天準備搞半導體，盱眙縣政府本來想以土地使用權的方式入股該項目，后來政策改變，盱眙縣政府轉為以資金入股，但資金遲遲未到賬，導致項目資金鏈斷裂，最終項目停滯。
記者進入該項目的廠房發現，曾經的廠房早已空置，只有東側的廠房內還有部分設備。
不過，上述知情人士稱，這些設備都已抵押給銀行，想動也動不了。也曾來了好幾撥人考察項目續建或改建的可能性，但想要繼續做就得繼續投入資金。而資金給中璟半導體、地方政府、項目建設方的哪一方，給了之后是否有糾紛，是他們疑慮最多的問題。
中璟半導體先期投入了3000萬元作為基建資金，想要回本，地皮是政府的，政府也要回籠資金，而中國電子系統工程第二建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電二”）也想要回承包款，現在中電二又欠著底下承包商的錢，所以現在就陷入四方僵持的局面。
公開信息顯示，江蘇中璟航天成立于2017年8月，三大股東分別為淮安市盱眙新城資產經營有限公司、自然空間投資控股集團（香港）有限公司、廣東中璟航天半導體產業基金管理有限公司，但此后并沒有發生實際的注資行為。
盱眙縣政府的工作人員對本報記者表示，具體細節不清楚，目前江蘇中璟航天已經認識到建設半導體項目的難度，項目已轉產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政府沒在項目建設中墊資，不存在國有資產流失。
據悉，江蘇中璟航天工程將第一期工程內容調整為倉儲物流基地，并在籌備完成報建后實施，為行業提供全面的供應鏈支持。包括半導體原物料倉儲、設備倉儲、半導體供應鏈金融中心、半導體物流中心等內容。
簡而言之，原計劃投資120億元的半導體項目現在要改為一個物流基地了。
德淮之困
與盱眙相隔100公里，同樣隸屬于淮安市的淮陰區，同樣懷有一顆“中國芯”，此前投資數百億元建設德淮半導體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德淮半導體”），不過，近日記者在德淮半導體廠區內看到，雖然也是處于停工狀態，與中璟航天半導體相比較好的是，此處的基建項目已基本建成，但廠區北側仍有大片空地，廠區的部分廠房仍貼有封條。與江蘇中璟航天半導體的銷聲匿跡不同，近幾年，圍繞德淮半導體停擺、爛尾、欠薪甚至倒閉的傳聞從未間斷。
據知情人士向記者透露，2016年，時任淮陰區區委書記的劉澤宇“搶”來了半導體圈子里的“紅人”李睿為。說“搶”是因為當時李睿為因為投資了南京德科碼等讓其名聲大噪，好幾個地方想要李睿為去投資，最后在劉澤宇的勸說下，李睿為一行決定將項目落地于淮陰區。值得注意的是，南京德科碼“破產”的消息在2020年下半年曾經鬧得全國皆知。
德淮半導體于2016年在淮陰區成立，總投資450億元，其中，一期投資120億元，占地257畝，計劃建設年產24萬片12英寸CIS晶圓廠。曾立志“要做中國第一、世界第二，追夢成為三星那樣的半導體大廠的企業”。
不過項目啟動后，李睿為因無法出資被“清理”出局，法人代表變更為夏紹曾。
而據記者了解，為了使項目盡快真正落地，夏紹曾對淮安市淮陰區的劉澤宇、桑紹淮、董淮陳等黨政領導展開了猛烈的金錢攻勢。
據悉，2017年中秋前至2019年春節前，時任淮安高新區黨工委委員、管委會副主任桑紹淮利用職務之便，在企業政府投資、項目審批及建設、獎勵退稅等方面為德淮半導體謀取利益，收受夏紹曾所送的人民幣20萬元。而且是堂而皇之在淮安高新區管委會辦公室受賄。
2019年10月，劉澤宇也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紀律檢查和監察調查，2019年底，作為德淮半導體董事會中代表政府的董事董淮陳也被調查。值得注意的是，董淮陳當時就是淮陰區政府對外投資主體淮安園興投資、淮陰城市資產兩個國資企業的負責人。
據悉，德淮項目當前實際投入的46億元中，有35億元屬于淮陰區政府資金。德淮半導體管理層認繳的10億元僅到位4100萬元，還有一個員工持股平臺的10億元沒有到位。
而德淮半導體也由此變得落寞，2020年4月，已由當地淮陰區政府派駐工作組。
據德淮半導體工作組辦公室副主任徐玉泉介紹，企業原有近千名員工，目前只剩78名留守，目前進場的設備是57臺套，還有154臺套的設備沒有進場，原來的董事長、總經理夏紹曾、分管財務的副總經理等已長期留在中國臺灣沒回來。
徐玉泉表示，從政府層面上來講，還是想救活這個企業。目前德淮半導體項目建成率已達90%，只差臨門一腳，可以找一些目前在市場上技術成熟、穩定的項目先做起來，大概30億元就能把這個項目啟動。
殘局何解
事實上，目前業內廣泛關注的幾處半導體爛尾項目，都具有相似的特點：項目啟動時往往集“國內領先水平”等贊美之詞于一身，再用極高投資回報為當地政府描繪一幅美妙藍圖。
芯謀研究總監徐可表示，投資半導體項目對官員而言是非常顯性的政績和很閃亮的形象工程，政府官員有很大的熱情去推動重大半導體制造項目落地，即使當地缺乏足夠的財力和產業基礎。但半導體產業專業性較強，投資難度較大。部分地方政府新進入半導體產業，仍保持著傳統大項目招商引資的思路，對半導體發展規律缺乏足夠敬畏，對項目成功的難度估計不足。
不僅如此，部分項目還披上了外資的外衣，自詡會有海外的技術團隊加持。
徐可表示，部分地方政府在自知專業能力不足的情況下，會尋找所謂的海外專業團隊來進行管理。找來了海外虧損企業，甚至是非半導體圈內的騙子團隊進行管理，最終結果往往不盡如人意。
另外，政府在和這些團隊合作談判時，由于不懂產業，缺乏掌控權，多數項目在投資中缺少對產出結果的約束，使部分項目資金直接打到海外，難以追回。
徐玉泉也談道：“從現在接管工作組的角度來講，缺少這方面的人才，主要是從機關里面抽來的，做行政、財務、法律的人比較多，真的做半導體的，據我所知沒有。”
徐可認為，政府極少選擇與專業的產業研究和咨詢機構合作，缺少對項目所在產業充分的了解，缺少對項目技術和團隊扎實的盡職調查，缺少對項目投資規模充分的預判。重大半導體投資項目的投資靠地方主要領導拍板，事后補充一些學術專家或院士研討會，而這些研討會往往流于形式，也礙于情面難以對項目提出質疑。
不過，他也強調，重大半導體項目是個系統工程，投資缺少項目全周期的職責定義、成果復盤評估和問責追責機制，無法做到“誰決策誰負責，誰建設誰負責，誰設計誰負責，誰管理誰負責”。
另外以目前的評估體系，部分項目雖然已經廠房空置和實質性爛尾，但只要廠房和設備在，從項目評估的角度來說，并沒有造成重大的國有資產流失。
